無憂無慮，無恐無懼，這本是心境修煉到一定程度才能達到的境界，但於莫不樂而言，卻是缺陷，因為他不是依靠自己的修煉達到這個境界的，而是被慧心寶鑒強行壓制的。常言道生死之間有大恐怖，其實莫不樂的恐障早就該破了，他身中火毒，在生死間掙紮了百多年，什麽恐懼也都看淡了，但事實上，因為慧心寶鑒的壓制，生生壓制了他的恐懼之心，以至於這恐障，只差臨門一腳，偏偏就是這一腳，怎麽也邁不過去。

而小須彌境的恐境，雖然還無法突破慧心寶鑒的壓制，但卻恰好能幫莫不樂添上這一臨門一腳，這就是蝶夢真人將他進入的小須彌境經歷的第一境定為恐境的原因。

謝不言垂下眼簾，掩去眼底深處的閃爍。雖然天魔已經離開了裴師叔的身體，但裴師叔體內的魔念，依然存在，只有慧心寶鑒才能救裴師叔。

莫不樂笑得嗓子都啞了，但迷霧還是迷霧，一點變化也沒有，才失望地把“銅錢”扔在地上，一腳碾碎。

“好吧， ‘銅錢’不可靠，這個應該是恐境。”

總算，判斷正確了。

就在莫不樂話音落下的那一刻，迷霧驟然沸騰，而後從中一分為二，一條長長的小路出現在他的腳下。

這就破境了？當然沒那麽簡單。當他順著小路走了近一個時辰後，腳下突然一空，然後，整個人就失去了意識。

再清醒時，眼前一片漆黑，周身卻感覺很溫暖，整個人似乎都泡在溫水中，暖乎乎地令他幾乎想狠狠睡一覺，但耳邊隱約傳來的大呼小叫，卻把睡意趕得無影無蹤。

“用力……再用力……快出來了……”

“不要暈……吸氣吸氣……好好好……摸到頭了，再加把勁兒，就快出來了……”

好吵啊，莫不樂心煩氣躁，這是誰啊，知不知道聲音很難聽，知不知道擾人好眠是不道德的行為，正在他不停腹誹的時候，突然感覺到身體周圍的空間在收縮，一股大力將他推入了一條窄窄的通道，然後一只手突然拽住他，將他用力扯過去。

“哇哇哇……”

誰呀，知不知道很疼啊，莫不樂破口大罵，然後傳入耳中的，卻是陣陣嬰孩的啼哭。

咦？

“恭喜，是個大胖小子呢……”

莫不樂傻眼了，他努力試圖掙開眼，但卻失敗了，只能感覺到一雙手把他浸在溫熱的水中，清洗幹凈，然後用軟軟的棉布將他包裹起來。

他不敢張嘴，只要一張嘴，聽到的就是啼哭。好半晌，才終於明白，媽的，他在幻境中變成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。

這又是搞毛啊，難道是準備讓他在恐境中從生到死渡過一生嗎？這能有什麽意義，純屬浪費時間。

這個念頭在莫不樂的腦子裏只存在了片刻，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抹去了，同時一起被抹去的，還有他所有的記憶。

這一刻，他真正變成了一個純潔天真的懵懂嬰兒。

樹冠上，白狐貍謙虛好學地問蝶夢真人：“宗主，他為什麽哭？”

蝶夢真人微笑答道： “生死之間，有大恐怖，他因恐懼而哭。”

生死之間，即是從出生到死亡，天道之下所有的生命，唯有人類與生俱來擁有恐之情，所以也唯有人類，帶著哭聲來到這世間。

“誒？他害怕什麽？”白狐貍繼續謙虛好學。

蝶夢真人又答道：“貪、嗔、癡、愛憎惡、求不得、別離苦……世間千般苦楚，唯有人類，生而感之。”

白狐貍仍舊有些懵懂，因她還未化形成人，當然不懂做人的苦楚，但旁聽的諸人，卻各有所思，許久，紛紛若有所悟，心境修為在不知不覺中增長些許。

“多謝前輩指點。”秦留情代表諸人行禮。

“餵，你懂不懂？”白狐貍深深的感覺自己落後了，悄悄地捅捅紅老虎紅老虎一瞪眼，道： “比你懂。”

“你就吹吧，虎皮吹破了反正也不是你的。”白狐貍沒好氣地諷刺她偷虎皮。

紅老虎巴掌一揮，頓時上演了一出全武行。

莫不樂在恐境中一天天地長大了，盡管記憶被抹消，可是他的本性沒變，依然沒心沒肺而又快樂地活著。

幻境中的一切，顯得無比真實。

“這孩子真笨，五歲了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，是不是啞巴？”

“十歲了，還不會說話，肯定是啞巴啦……莫家倆口子也不知造了什麽孽，才生出個啞巴……”

“你是啞巴，我們才不要和你玩……”

“別靠近那啞巴，會傳染的……快朝他扔石頭，把他打走……”

恐境中，面對鄰裏的歧視議論，莫不樂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，他打過架，罵過那些議論他的人，也曾經試圖改變那些人的看法，可是無論他怎麽努力，只要他一天不能開口說話，別人對他的歧視就一天不會消除，幸運的是莫家倆口子，卻把他疼入了骨子裏，一點也不嫌棄這個兒子不能開口說話。

所以莫不樂沒有變得偏激，沒有因為那些歧視的眼神與議論而變得暴戾，他依然沒心沒肺地快樂地活著，努力做著他能做到一切。

恐境裏，日子依然一天一天地過去，莫不樂大了，有了妻，有了子，父母也就一日一日地老了。

終於有一天，莫父一病不起，莫不樂請了很多大夫，都治不好他，直到某個夜裏，莫父閉上的眼從此再未睜開。莫不樂看著他的臉，怔怔發楞，心中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在湧動，太陌生，以至於他無從分辨這是什麽情緒。

又過了幾年，莫母也纏綿病榻，沒拖多久也去了，這一次，莫不樂沒有發楞，但那種說不清的情緒，讓他莫名低落了大半年。

再後來，他也老了，妻也老了，兒子有了媳婦，有了孫子，等到孫子也有了媳婦，就又有了重孫子。

又是十多年過去，妻死了，沒幾年，兒子也死了，孫子也漸漸老了，重孫子也有了媳婦，重重孫子都能滿地跑了……然後他們一一死去。這其間，一場大風，吹走了他住了幾十年的老屋，一次天火，燒毀了莫家建了幾百年的祠堂，一次山洪，將他住的村莊整個淹沒，到最後，每一個他熟悉的地方、認識的人都消失了。

只有他依然活著。

“這老不死的怎麽還不死？”

“沒見過活這麽久的人，是不是妖怪？”

“妖怪……妖怪……燒了他，不然他要吃人的……”

當他被綁在木頭上，腳下燃起熊熊烈火時，熟悉的劇痛襲卷全身。烈火焚身，痛入骨髓，他咬著牙，不喊痛，感受著生命力一點一點被烈火燒盡，腦海裏卻一一閃過父母、妻、子還子孫們的臉，突然間，那種說不清的情緒再次彌漫心間。

莫不樂淚流滿面，烈火焚身的痛苦，讓他想起了冰風谷裏那掙紮的一百多年，想起了師父，想起了藥王宗，想起了九華仙宗，想起了他現在所經歷的，是小須彌境中的恐境。

雖然是幻境，可是他所經歷的一切，都是真實的。

原來，那種說不清的情緒，就是恐懼。出生的時候，他擁有這世間所有美好的一切，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，他所擁有的一切，都在不停地失去，直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，他也失去了所有。

生死之間，有大恐怖，這恐怖，不在於死亡，而在於失去，無論如何挽留，都抓不住那些美好。

“唯長生永恒。”

烈火之中，他長聲嘶吼。為什麽會因失去而恐懼？因為他看不破，因為他留戀，然而那些美好的東西，註定是留不住的，既然留不住，那就通通斬去，這世間，唯長生永恒。

此即為修士的信念，心境修煉，無非就是堅定信念，在堅定信念的基礎上，繼續堅定堅定再堅定，直到把一堆沙子，錘打成堅硬無比的花崗巖，這其間，還要把花崗巖中的雜質通通排除，讓它變得晶瑩剔透、純凈無瑕。

烈火熄滅，迷霧散盡，又一條長長的小路，出現在莫不樂的腳下。

“啊……這就算通過了恐境？”白狐貍吃驚，心裏盤算著，等她化形後進入小須彌境時，是不是也這麽吼一聲。

紅老虎逮住機會，嘲笑道： “別想美事，他能通過，是因為他已經斬去了對凡世的留戀，破除了恐懼的根源，堅定了長生的信念。”

白狐貍正要反駁，忽然感覺身邊靈氣波動有異，連忙轉頭看去，卻見莫不樂的身體，此時正自動運行著功法，明凈如臨大敵，死死盯著，一旦有什麽不對，他就會立刻出手截斷莫不樂體內的功法運行。

蝶夢真人笑道： “勿驚，莫小友通過恐境，即為破去恐障，天道降下獎賞，他修為更進一層，自然就能將充盈在體內的真元吸收一部分。”

秦留情聞言，心中一動，問道：“請問前輩，是否將這十三幻境一一通過，即可破除與這十三幻境相對應的惡障？”

若真如此，他都有心去闖一闖小須彌境了。其實何止是秦留情如此作想，謝不言、仇仁都是躍躍欲試，只有明凈，一門心思放在莫不樂身上，暫時還想不到這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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